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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军车轰鸣少年行(修改版)
    时间:2020-07-21 22:17  来源:王从军 听JUN一席话  作者:笃志

    我上小学和中学时,随父母在两座解放军军营生活过,一座在东北吉林省的科尔沁草原,一座在北京车道沟。

     

    一、在东北科尔沁草原

     

    我住过的第一座军营,位于吉林省的西北边,离省界不远,对面就是内蒙古。那个地方名字叫平台,是茫茫科尔沁草原的一个入口。军营大门南面有一条专用铁路,不时有火车运来军用物资。当地百姓住的地方,叫作“铁道南”。军营内的人们要出差或旅行,都要先坐汽车来到18公里外白城市的火车站,再从这座吉林省最西边的小城出发,乘坐火车前往全国各地。

     

     

    我自从1970年随父母离开这座军营后,只1980年回去过一次,是看望调动工作重新回到这里的父亲,然后就再没有回去过。后来我有几次到长春市和吉林市出差,站在这距离故地最近的地方,总会望一望西北方向。虽然同属于一个省,但除了东北口音外,城市和草原上的军营,氛围完全不同。

    有一次又到长春开会,是在汽车城的厂区里。我们乘车经过一排排住宅楼,一片片厂房,从当年的苏联建设模式,到后来的德国工厂风格,从“一汽”到“一汽大众”,从“解放”、“红旗”到“捷达”、“奥迪”,在不长的路程里,车窗两侧展示着中国汽车发展编年史,甚至连空气里,也飘着“东北老工业基地”这些字特有的气味。许多年前,我少年时看到的那些解放军的军车,都是在这里制造的。

    我和许多人一起走进会场,听着讲话和音乐。人虽然坐在那里,但脑子却悄悄地转向别的地方,沿着通向大草原的那条道路开始遐想,向着长春的西北方。这段在地理上相距只有几百里的路程,承载着我和那里远离的40年。

     

     

    距离长春数小时车程的科尔沁草原,有一座人民解放军的试验基地,我曾随父母在那里度过了12年的少年时光。关于这座曾经的番号是“8309部队”、“59180部队”的试验基地,在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出版的《地火天光——中国常规兵器试验纪实》一书里,作者已经做了详尽的介绍,党和国家最高领导人为它的题词也早已公开发表。

    在那个闻着汽油味就来神儿的年纪,各式各样的军车,是我少年故事里的机器旅伴:一排排军车车库,一辆辆“解放”牌卡车,一辆辆带挎斗的“长江”、“东海”摩托车,一块块与当时沈阳军区相同的“丁1”字样的军车车牌。我还记得,曾经和一辆“红旗”轿车合影,它的车牌号是“丁1-13301”。在停车场上,那些排气管发出的轰鸣,洗车水管喷出的水花,侧面掀开的机舱盖,士兵转动摇把发动汽车的身影,所有与车有关的场景,在孩子们眼里如同万花筒,车库内外都是游乐场。

     

     

    与野战军部队不同,试验基地的许多军车,都有专门用途,型号和功能都是特别设计的,用于通讯、防化、测试、消防、牵引、指挥、侦测、运输等方面,还有更多的专业技术功能,这是小孩子不懂或者不想懂的。他们只关心军车的外观够不够威武、有多少个轮子,关心与哪个军车司机熟悉之后,是否有机会爬上车厢兜风,甚至是能坐进驾驶室里,摸一摸沉重的方向盘,再跟着执行任务的驾驶员往返去一趟附近的小城。按照孩子们从抗美援朝题材电影里得到的美军装备知识,美式十轮大卡车与卡宾枪、“佩刀式”战斗机一样闻名。于是,车轮越多车越棒,这成为孩子心中好卡车的标准。他们见过四轮卡车、六轮卡车、十轮卡车、履带式牵引车等等。从两吨半的“嘎斯”汽车,到各种款式的“解放”卡车,还有基地创建初期,所使用的从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场上缴获的汽车。随着孩子们小学年级提高,他们发现在停车场的军车车队里,老旧车型越来越少,包括那款用挂在风挡玻璃前的红色塑料箭头当转向灯的老式卡车,那些苏联造的“嘎斯69”,那些美式吉普中吉普,都不知从什么时候逐渐消失了,换成了崭新的“解放”牌。

     

     

    这个基地距离“解放”牌卡车的制造工厂长春“第一汽车制造厂”不远,也就成为新车型的率先使用单位之一。这里的孩子们,总能最先看到新款的汽车,触摸到车身和驾驶舱鲜亮的油漆,还有车厢挡板精致打磨过的木材,体验新车特有的气味。但凡有新车来到车库,孩子们总会围过去观赏,先数轱辘的数量,再爬上驾驶室向里窥视。军营里也有些苏联、东欧国家的轿车和“北京”吉普,但小孩子只关心个头最大的卡车,因为这个大玩具可以爬上爬下,乘坐的机会也多。他们以军车作道具,想象着电影里战斗的场面,满足自己对于军人生活的好奇,也弥补着试验基地缺乏战斗部队色彩的遗憾。

     

     

    许多孩子自出生就长在基地里,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,确实不知道。他们常常用电影里红军、八路军、解放军战斗的场景,来与试验基地的军人相比,他们曾经很不理解:自己家里当兵的父亲,为什么没有军事演习,没有战场冲锋;为什么不练拼刺刀,不排成方阵出操,不系着武装带全副武装,不去野营急行军;为什么大人们的职务不像电影里叫团长、师长、军长,却叫作处长、部长和司令员,还有翻译、工程师、技术员等称呼;为什么家长们所工作的单位名称,除了司令部、政治部、后勤部、警卫连、汽车营、医院这些通用名称外,其它的都有些奇怪,如弹道处、弹勤连、电测队、光测连、弹药站、火炮光学所、火炮试射连等,听大人在电话里会说到“靶弹测量”、“弹箭飞行姿态精测”这些难懂的词。年纪大一点的孩子,已经知道自己家大人的工作就是打靶,用枪炮弹药天天打个不停,试验基地在孩子眼里,就是个大靶场。还有些孩子,知道了什么叫作“常规兵器试验”,知道了“基地”这个词的含义。我曾经从一本“外国文艺”杂志里,看到过一个外国电影的名字,叫“基地的孩子”,从字面看好像在形容自己。

     

     

    许多年后,来自全国各个试验基地的一群老干部们,进入了北京的干休所,其中就有我的父亲王登科。大家初次见面,互相介绍:“我从20基地来”,“我从27基地来”,“我从31基地来”……这些曾经很神秘的试验基地,担负着国家和军队发展航天事业和武器试验等重大使命,每当有飞船卫星发射,火箭导弹试验,常规兵器测试,这些试验基地的名字,常会以“酒泉卫星发射中心”、“西昌卫星发射中心”、“西安卫星测控中心”的称谓,出现在央视“新闻联播”节目和新华社通稿里。

     

     

    我在这里选了两张照片:一张是父亲老年时拍的,他和几位国防科工委系统的老同志,应邀来到人民解放军航天员科研训练中心参观,与解放军航天员大队两位英雄航天员费俊龙、聂海胜的合影。老战士和航天英雄,常规兵器与航天飞船,将双方联系在一起的,除了共同的体制隶属关系,还有“试验基地”的工作性质。不过,比起在公开新闻报道中频频出现的各个卫星发射中心(基地),兵器试验中心(基地)低调很多。当年的那些孩子后来终于明白,试验基地有着“高大上”形象,也许比他们过去一直羡慕的野战军部队,更有别样魅力。

     

     

    另一张照片是父亲年轻时拍的,是在战争年代,父亲坐在一辆缴获的美式吉普车上,手握方向盘,拍了一张纪念照。

    在试验基地里,除了通用量产的车辆之外,还有不少特殊车型,这里的孩子,见过一些尚未公开亮相的军车,有的车本身就是武器的一部分。父亲曾送给我一枚纪念章,是为了纪念“远程多管火箭炮设计定型试验”成功。画面的一侧,是一辆四排车轮的大型军车,负载着火箭炮炮管,火箭弹正发射腾空;画面的另一侧,是“八一”军徽、天安门城楼、齿轮和庄稼麦穗组合的工农兵图案,还有一行字“中国人民解放军白城兵器试验中心”。

     

     

    这座试验基地是一座封闭的特殊城市,所有要进行试验的武器,除了通过专用铁轨运输外,许多都要经过生活区运往试验场,有火箭炮、自行火炮、坦克、各种弹药,还有各种枪械,在营区玩耍的小孩眼里,早就见多不怪了。

    对于这座军营,当地人有专用的词汇来称呼:生活区叫“岗下”,工作试验区叫“岗上”,人们生活工作的所有要素,在这座“独立王国”里一应俱全。这里距离蒙古国和松嫩平原不远,有着独特的地理地貌,“岗上”是大草原,“岗下”是大平原,两者衔接处就是一道漫长的“岗”,像山却不是山,如同一个巨大的山形台阶。

    除了“解放”牌卡车外,有一年,这座试验基地还接收了一队进口的墨绿色卡车,个头比解放牌小了一圈,但做工看上去就很精致,车厢围挡是金属的,是什么牌子记不得了,似乎是意大利的产品。那是“巴统”对中国禁运的年代,纯进口的卡车只见过这一次。这些新车刚到营区,暂时停靠在住宅区的路边,吸引来围观的孩子,精致的座椅、面板,还有车载灭火器,让小孩们感到很新鲜。

     

     

    我们这些基地的孩子,乘坐摩托车的机会比卡车少,关于摩托车的知识只限于“长江750”、“东海”、“幸福”之类的型号。有个一起玩的孩子小周,他的父亲所在的处室,配备有几辆三轮挎斗摩托通讯车,有时正巧在路上相遇,开摩托车的战士就会停下车,招呼这孩子坐上车去玩,油门一加远去,剩下一群孩子在后面看着干眼馋。

    1969年3月,中国和苏联在珍宝岛发生军事冲突后,试验基地里的军人们组织示威游行,抗议“新沙皇”的罪行。许多人呼喊着“打倒社会帝国主义”、“打倒苏修”的口号,一长列军车牵引着各种加农炮、榴弹炮、高射炮等,与T-54坦克组成长队,隆隆驶过营区的混凝土道路,声威浩大。

    基地距离中苏边境和中蒙边境都不远,在那个年代,这里就是前线。营区里挖出了许多条战壕,地下工程开始大举进行,漆黑的夜空里常有探照灯闪动,汽车晚上行驶都开着防空灯,学校的老师教育学生要警惕空投特务。山岗上,高射炮群排列,载着武装士兵的军车向着草原深处开去,从基地南大门,沿着基地的中轴线,从伟大领袖的塑像到“跨岗楼”,一直向北进入草原,从“零公里”到“13公里”,驶过一座座耸入天空的瞭望塔,再到更远处,地平线尽头就是阿尔山了。

    在基地的一角,有一座日本鬼子占领时修建的飞机场,现在,这座机场和机库只残留着水泥地基和钢筋,我们曾在那里玩过,只是那时不懂历史的滋味。基地初创的艰苦时期,这些废弃的飞机库,曾被当作最早的营房。在上世纪50年代中苏友好时期,苏联专家参加了试验基地的建设,至今在基地幼儿园的淡黄色墙上,仍留着画家毕加索作品“和平鸽”造型的浮雕,在苏联专家曾居住过的楼前,还留着一座熊舍,据说是苏联专家曾在这里养过几只熊。

     

     

    试验基地的干部们都按规定配备手枪。1980年暑假,我从北京广播学院到基地看望父亲。一个阳光明亮的中午,父亲带我来到离住宅区较远的山脚树林边,选择一处安全的地方当作靶场,我第一次用父亲的军用手枪射击,打出了许多发子弹,弹壳纷飞,枪声在林间回响。那时,手枪用的尼龙枪绳(也叫枪纲),被我们这些孩子当作钥匙链。除了手枪外,我所喜欢的父亲的东西,还有一架红外望远镜、一支夜光笔和一个深绿色指北针。打靶这类事在基地里很寻常,没有人关注你,军人们都知道规矩。如同住在空军机场飞行员的孩子,“米格”飞机在他们眼里,肯定不新鲜。

    小时候记性好,在基地生活的那些年里,我对自己身边的一些场景印象很深:一个士兵抱着一枝半自动步枪,三棱刺刀擦得闪亮,他匆匆走过军人服务社门口,仿佛拿着一把铁锹;看见一辆“五九”式坦克,孤独的轰鸣着,履带碾过黑土,从山下沿着坡道,驶上坡去;在“岗上”试验区修配厂里,一旁是车床切削出的一卷卷金属碎屑,一旁是一枝炮筒正在修理;在养着大群狗和羊的饲养场,这些动物都将作为试验品来检测武器性能,守护的士兵为了驱赶捣乱的孩子们,常吆喝着军犬佯作追赶。

     

     

    在俱乐部前广场,我曾看见有一队穿棕色飞行皮夹克的空军飞行员走过,估计他们也是为了什么试验项目来到这里,正要去食堂吃午饭。我还看见,一门与海军军舰同样是灰色的大口径舰炮,被平板车拖拽着,经过营区8号家属楼前,向北驶向草原深处。这场景似乎在印证着关于这个基地使命的那句话:“为解放军陆海空三军常规兵器进行试验鉴定”。

    我在营区11号楼住的时候,记得有一个年龄大一些的姓李的孩子,手举一把缴获的日本军刀,走出住宅大门,到户外阳光下散步,这是他的父亲在抗日战争时的战利品。我还看见一个战士,服装松散,他赶着一辆马车,穿过朝鲜族民居,去营区外“铁道南”的市场买菜。他还负责饲养牛和猪,有时会支起一个大筐去捕鸟,还要拣粪。与这乡村般场景对应着的,是试验基地的科技形象。

     

     

    我记得,在“岗上”和“岗下”的两座办公楼里,总有一些军人出出进进,他们中有人可能在说着某型冲锋枪的淋雨和沙尘试验,有人在说着将要去阿尔巴尼亚军事访问的事。由于过去中苏合作,基地的俄文翻译很多,技术人员也不少,他们在工作中面对着资料和装备,下了班还要照顾家里的鸡窝。其中一位军官是中文版《列宁回忆录》的翻译者,笔名叫“哲夫”,他的孩子与我们一样,也喜欢打鸟、斗鸡。

    那时,父亲去北京出差,带给我几件飞机、冲锋枪玩具。我其他的玩具,还有弹弓、冰车和自行车链条做的砸炮枪,更多的是各种弹壳:从“五四”、“五九”式、“六四”式手枪,到“五四”式、“五六”式冲锋枪和高射机枪,再大的炮弹壳就不能玩了。老干部离休时获得的纪念品,或是用迫击炮弹制造的台灯,或者是用军舰舰炮黄铜弹壳底座,做成的文房用品。

     

     

    我还曾听人说过炮弹事故,是当地村民拣到了废弃未爆炸的炮弹,为了抠出里面的铜金属卖钱,在砸撬时突然爆炸了。我在读小学时,有一天,看见一个叫罗明的学生被老师和民警带走,因为在他的兜里,揣着一颗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手榴弹。

    我记忆深刻的还有一件事:一个用于试验的巨型热气球飞艇,一度在基地上空漂浮,人们把它当作一个风景。突然有一天,热气球爆炸了,乳白色的气球碎片散布在好几平方公里的范围内。与这场事故一样沉重的,就是1966年军人俱乐部失火。那天下午,我和同学从教室窗户看见远处的火光,叫了起来,学校立刻放学。在救火现场,汉一夫司令员带领军人救火,场面令人惊骇,烈火浓烟腾飞,满地上都是烧熔化的玻璃,还有战士脱下的军衣。广场上挤满了人,眼看着烈火把整座建筑毁掉。过去在这座大礼堂里,人们看电影和戏剧,还有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演出。到了中午,这里开始播放解放军歌曲,还有“骑兵进行曲”,有时还要播放“毛主席语录再版前言”。俱乐部前的广场,是军人比赛篮球的地方,晚上,楼顶上明亮的日光灯照亮四周。(后来,在原址上又建造了一座新礼堂)

     

     

    我在基地上小学的日子,正赶上解放军更换“65”式军装,这身军装的款式与质地,当然都难以与“55”式和“87”式及后来款式相比,它的简单程度,更接近于新中国建立前的战争年代。但对于看过太多战争题材电影的那一代孩子,恰恰是这款极简单的军装,让他们最容易从银幕联想到战场,比如电影《南征北战》、《渡江侦察记》和《上甘岭》。

    有一天,一队战士不知接到什么命令,在营区里通向医院的路上,拦腰挖了一道深沟,挖出来的土在沟旁堆成土坡。夜里,一辆“解放”牌军车开着车灯驶来,鲁莽的司机误以为前方只是个上坡,就加大马力冲过,结果是汽车被卡在了深沟边缘,司机被撞伤。正巧那天我们在医院玩,看见这位受伤的汽车兵头裹纱布,血迹斑斑,他直挺挺地站在军医面前,如同刚从战壕里爬出来,身上那件又皱又脏的军装,透着野性。(除了1969年那场边境战斗,在1979年,这身军装终于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争中经历了大规模血与火的考验。“55”式军装见证了中印边境自卫反击战,“87”式及后来频繁改款的军装,漂亮的如同仪仗队和文工团的表演服,除了在联合国“维和”和“护航”打击海盗行动中出现过,其功能和未来的荣誉,可能还有待于实战的考验)

     

     

    “65”式军装着装的年代,正值国家相对困难的时期,与今天几乎豪华到极致的军人装具相比,当年那些堪称是简陋的服装,配上绿色的解放牌卡车,还有激昂的口令与歌声,反倒形成了独特的军营氛围。曾认识一个朋友,他随父亲在野战军部队生活过,据他说,那里的气氛与大城市里的军队机关很不一样,小孩子们肯定更欣赏“野战军”这种独特称呼所具有的气势。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,学校经常召集开会传达中央文件,文件的开头几乎都是这样的标准用语:“各省市、自治区党委,各大军区、省军区、野战军党委,中央和国家机关各部委党委……”那一代孩子,总觉得现在“集团军”的称呼,不如“野战军”叫起来威武。

    大概是1969年,试验基地的几位干部到北京开会,我父亲是其中一员,在这期间,他们与驻京部队一起参加集会,受到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“亲切接见”,这在当时可是一件大事。父亲他们回到基地已经是晚上,像走红地毯一般走在大路上,两边的人们敲锣打鼓,夹道欢迎,营区里军车隆隆,灯光闪亮,场面相当热烈。

     

     

    与车有关的事情还有:到了夏天,军营里的大人带上孩子,乘坐卡车去农场收割粮食,这就像过节一样。长长的车队望不到首尾,站在车厢里吹着风,这样草原上的旅程,比起在教室里上课舒服多了。农场田野里金黄的稻子,呈现出从未见过的风景。还是这些军车,也曾在另外的路上行驶:基地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乘着军车去演出,还要迎接地方的宣传队到基地大礼堂表演;又一批新兵乘车来到了基地,特别是文革期间恢复征召的第一批女兵,头戴有帽檐的绿军帽,军容清新,成为基地的新风景;那些在文革时被揪出来的“三反”分子和“历史反革命”,有的人被摘去帽徽领章,被戴上手铐,押在军车车厢里批斗示众……

     

     

    1969年,空军在基地的陆军战士里选拔飞行员,有两个战士被选上了,单位派一辆卡车送他们去白城火车站。当时我也跟着汽车去玩,并挤在这两个战士旁边。我清楚地听见其中一个战士这样说:“将来会回来的,我们将驾驶飞机飞过基地上空!”

     

    二、在北京车道沟10号院

     

    与那两个战士一样,我也要对大草原上的基地说再见了。随着调动工作的父母,1970年,我从科尔沁草原到了北京,住进一座新的军营。

     

     

    这里不再是草原荒野上的试验场,而是城市里的一个研究机构,在解放军的序列里,它的名字是“总后勤部第20研究院”,番号是“238部队”,通信地址是“北京2418信箱”。边疆区辽阔的草原变成了标准的城市机关环境,但不变的还是关于汽车的兴趣,只是在这里,卡车少多了,轿车成为小学生和初中生关注的新玩具。有趣的是,在给我办理北京户口时,不知是哪个环节的问题,把我的随军家属身份,错写成了“退伍”来京,父亲为此还在户口簿上亲笔做了修改 。

     

     

    这座研究院的下属单位,分散在“文革”时期的“大三线”,从西安到昆明等不同地区,北京只是院领导机关和情报所,面积无法与上千平方公里的试验基地相比。不算大的营区里,只有一座军车库,与篮球场连在一起,打篮球和在车库前闲逛,成了孩子们那时的主要节目。

    车场上停放的汽车,都悬挂“辰4”的军牌,有美国、德国的品牌,但小孩子们,最关心苏联“伏尔加”这个牌子,因为它的流线型实在漂亮,就像许多人爱唱的苏联歌曲。一个随家长乘坐“伏尔加”去首都机场接人的孩子说:“那天夜里,雷雨太大了,伏尔加车高速行驶,路灯和闪电照进车窗,一路上水花飞溅,像鱼雷快艇……”

    那年,我所在的曙光小学挖防空洞,有一天我们一班的李老师羡慕地对我们说:你们看人家二班,某某同学多有本事,人家的父亲帮学校借了一辆军车来施工。听后我心里挺佩服,这位同学和我住一个楼,平时就很活跃,善于交往。

     

     

    在60多年前的1956年,有两个与中国人关系密切的汽车品牌同时问世:一个是中国长春一汽的“解放”牌卡车,一个是苏联高尔基工厂的“伏尔加”牌轿车。

    在那个风云年代,苏联工厂的名字,都带着豪迈的红色基因:有“基洛夫工厂”,有“红十月工厂”,还有生产著名的T34坦克的“共产国际工厂”等。“伏尔加”汽车以俄罗斯一条母亲河命名,蕴涵了苏俄工业设计和文化元素,有人说它行驶时的动感,如同俄罗斯的音乐,或是《在中亚细亚草原上》,或是《伏尔加河船夫曲》。

     

     

    在那时,“伏尔加”牌轿车车头上的小鹿,还有流线型的车身,让这款车在相当长的时间里,成为中国公路上一道流动的风景,从政府到军营,从北方到南方,从两国关系的“蜜月”到寒冷时期。那一代50后中国青少年与“伏尔加”汽车同龄,他们对于这个汽车品牌,有着鲜明的时代情结:他们熟悉“外国名歌200首”,吹口琴会选“列宁山”的曲谱,他们对于“伏尔加”汽车的认识,除了它代表的职级地位,还有这个名字里的英雄主义精神:卫国战争中,在伏尔加河边的英雄城市斯大林格勒,苏联军队战胜了徳国法西斯。尽管无法与AK47步枪和T34坦克的功勋相比,但在和平年代,作为一个国家的工业成就的代表,“伏尔加”汽车还是苏联成功故事的重要篇章。

     

     

    到上世纪七十年代,改款了的“伏尔加”进口到中国,车身变得更宽大些,车头上立体的小鹿雕像改成了一枚标牌。但是,我真的不喜欢这个款式,老版小鹿“伏尔加”在那一代车迷眼里,已经成为不换的经典。我后来又结识一些少年在军营生活过的朋友,彼此有时还会谈起“伏尔加”汽车,谈起T34坦克和波波沙冲锋枪,谈起德国柏林的苏军纪念雕像。

     

     

    这些老男孩们有一些是汽车记者,常在汽车业的新闻活动上面。他们有人喜欢在介绍新朋友时,提一句对方父辈当年所在部队的番号:“某某父亲是四野的”,“某某父亲在某某军工作过”,“某某父亲在某军区当过什么”,“某某父亲在空军如何如何”等。他们还会提到一些早已裁撤的军队单位名称,如“总军械部”、“防空军”、“公安军”等,有人还习惯用简略语,“总参政治部”要说成“参政”,“总后政治部”要叫作“后政”,说到五七干校时,一定要说明自己家当年是在“某某直属队”。

     

     

    这些熟悉“伏尔加”汽车的中国孩子里,很多人读过苏联小说“青年近卫军”、“围困”、“日日夜夜”,知道“马马耶夫高地”的名字,熟悉“他们为祖国而战”一书的作者,更读过西蒙诺夫的作品和《红星报》记者采写的战地通讯。这些欣赏“伏尔加”汽车的少年们,聊起“二战”和苏德战争的话题时,常会提到苏军统帅撰写的回忆录,只这些书的名字就气势如虹:包括朱可夫的“回忆与思考”,什捷缅科的“战争年代的总参谋部”,科涅夫的“方面军司令员笔记”,巴格拉米扬的“战争是这样开始的”,崔可夫的“从斯大林格勒到柏林”,华西列夫斯基的“毕生的事业”等等。最初,这些书印着“供内部参考”的字样,发放给一些部队干部,一些少年也曾读过。这些少年军迷们每说到苏军建制,会讲到“方面军”,提到德军建制,则是“集团军群”。

    当然,不同的时代氛围里,“伏尔加”汽车也会以另一种方式亮相:上世纪70年代,有一部根据真实事件拍摄的电影叫作《熊迹》,讲的是抓苏联间谍的事。其中讲到:苏联使馆人员驾驶一辆军用“伏尔加”汽车外出,与一个叫李洪枢的中国人接头,为了防止被发现,还专门截断了刹车尾灯的电线。电影有一处外景地,就选在北京车道沟京密引水渠一座桥下,当时,一些在附近中学读书的孩子,曾经到拍摄现场观看。

     

     

    从“伏尔加”再说到“解放”牌:那时,没有坐过“解放”牌卡车的人可能不多,军人橄榄绿的军装,伴着橄榄绿的卡车行驶在四方。在北京西郊的一些大院,“解放”牌卡车和“伏尔加”轿车挂着“辰4”、“午1”、“辰5”、“甲1”、“未1”等牌照出出进进。我们住在“238”院的这群中小学生,有时会乘坐院里的汽车,沿着京密引水渠向南,到万寿路的总后大院看节目。总后政治部当年印制了一套彩色图片,画面里军人们在总后大礼堂前集会的盛况,反映了“九一三事件”之前的政治气氛。

     

     

    当时,我们这一群中学生,还乘着“解放”牌军车去妙峰山春游,在1976年唐山大地震时,又由另一辆“解放”牌军车,把我们从“学农”的北京延庆山区接回到家里。

    在没有私人汽车的年代,“解放”牌卡车与太多的人亲密接触过,包括那些乘车行军的军人,那些车上的知识青年,那些站在车上唱着歌去种树的中学生红卫兵们。雷锋留下过一张经典照片,画面是他在擦洗一辆“解放”牌汽车,那个嵌在车头上的标识,与雷锋及战友当时所列装的仿苏54式冲锋枪、船形帽,展示了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一幅国家影像。

     

     

    还是在北京车道沟10号院里,1976年末的一天夜里,我从住宅区的楼里,隐隐听见大型车辆发动机的轰鸣,差不多响了一夜。第二天,到院里玩的孩子突然发现,整个院子里停满了车辆,有汽车,摩托车,更多的是装甲车,还有火炮等其他军用装备。昨夜的不眠之声,就来自这里。后来听大人说,这是为了迎接中央领导来参观,紧急布置的展览。装甲车群无人看管,车门都没有锁,我和其他孩子们爬进去,坐在椅子上,模拟想象着战斗的场景,那真是一次独特的体验。

     

     

    住在9号家属楼上这群喜欢“伏尔加”的孩子,渐渐知道了自己的父母,从事的是兵器研究的工作,他们也开始关注一个与兵器和苏联有关、正在这座研究院工作的传奇人物,他的名字叫吴运铎,是中国著名的红色兵工专家。在战争年代,他研究的武器和弹药,为人民军队的胜利贡献卓著。吴运铎被称作“中国的保尔•柯察金”,在苏联的城市里,为他专门设立了纪念馆。吴运铎清瘦而朴素,在战争年代因试验武器受伤,留下的残疾很容易被人发现。他写了一本书,名叫《把一切献给党》,在当年红遍全国。在解放军的这个研究院里,吴运铎和其他一些干部、专家并不穿军装,其中一些人是当年集体转业的解放军干部,他们中一些人还常穿着55式军便服,上班时昂首走过南营门卫兵的哨位。

     

     

    这个院子里,有一辆大轿子军车,很多集体活动,都要搭乘它。有一次,孩子们随大人去十三陵景区游玩,一个孩子从驾驶室爬上车,想给另一个孩子打开车门。他在方向盘旁摸来摸去,结果竟把车发动起来,魁梧的老司机飞跑过来,高声训斥,把几个孩子吓得够呛。还是坐这辆车,小学生们去北京郊区大兴县的大白楼村,学习先进模范王国福。

    还曾记得,有一天,我看见一辆军车回院驶进南营门,在它的后面,一辆公共汽车急速跟进,不顾卫兵的制止,也闯了进来。据说是这两辆车在外面路上,曾经发生过摩擦,地方司机不服气就追进了大院,不知后来事情是怎么了结的。

    谈起军车或军人当年在北京与市民偶尔发生的一些纠纷,我觉得父亲说的话既精辟又耐人寻味,他说:这可能与历史有关,类似情况在上海等地可能就少见些,或许因为北京是和平解放的,而上海是打下来的?全国解放刚20多年,当年那一代人还在,在一定历史时期内,不同的历史背景,使得各地的军民关系,多少会有些差异。

    今天,不再有营区里的起床号和熄灯号,不再有军车的轰鸣,只有对少年幸福时光的回忆。

     

     

    2018年6月12日,父亲不在了,他像坚守阵地的战士,直到最后一刻。我现在总是想他,还做过梦中梦,梦见自己在梦里醒了,庆幸父亲的离去只是一个梦。我常学着父亲叫我名字时的山东口音,自己叫自己,想象着是他在叫我。父亲到老都是洪亮的大嗓门,他对母亲说:我就是舍不得咱们这个家。他的字写得刚劲漂亮,90多岁了算起数字来又快又准。我的耳边常常响起他当时每天都对我说的那句话:“从军,看看报纸来没来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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